【藝點·聚焦美院畢業季】
作者:朱 劍(中國美術館藏品征集部主任)
初夏,藝術學子迎來了他們的畢業季。隨著今年各大美術院校畢業展陸續開幕,有些奪人眼球的作品已經開始活躍在各路社交媒體中,評論區的熱議隨之跟上——一場關于“看懂”的討論再次拉開了序幕。
2025年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展現場 光明日報記者 于園媛攝
2025年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展現場 光明日報記者 于園媛攝
近年來,美術院校畢業展逐漸成為輿論話題。有觀眾抱怨、質疑作品“不知所云”“晦澀難懂”“自說自話”,有創作者回應說觀眾“審美滯后”,“缺乏基本的藝術素養和解讀能力”,“看不懂就對了,看懂是意外,看不懂才是常態”。觀眾與藝術家之間似乎橫亙著一堵無形的理解之墻。
其實藝術創作與公眾認知發生脫節現象古已有之。北宋時期,面對前朝以及同時期主流院體畫的寫實“套路”,蘇軾、米芾、梁楷等畫家用“墨戲”打破既有圖式,將繪畫從“狀物”工具升華為“寫心”載體。當蘇學士用朱砂畫竹時,圍觀者的表情想必與今天刷抖音、小紅書看畢業展的觀眾如出一轍——既困惑于竹子的顏色突變,又驚嘆于文豪的創意腦洞。西方藝術史亦然:莫奈的《日出·印象》曾被譏為“未完成的草圖”,馬蒂斯的《舞蹈》被斥為“野獸般的暴行”,畢加索的《亞威農少女》被視為對古典美學的褻瀆,杜尚的《泉》則直接以“非藝術”為由被拒絕展出。藝術的每次突破,往往都是從顛覆既有范式開始,最終在爭議中重塑人們的審美標準。
特別是當代藝術已經從“形象表達”轉向了“概念生產”,絕大多數觀眾卻仍慣性地追逐具象美感,這種錯位無疑會導致當代藝術創作很難滿足觀眾的審美期待。
美院畢業展上的一些作品,晦澀的概念未經理解就直接轉化為視覺符號,即使技術再酷炫也掩蓋不了思想深度的缺席。這樣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已不具有溝通功能,可以視作小圈子內的身份識別符號。誠然,藝術創新意味著對認知和審美的舒適區發起挑戰,但它絕不應該以建立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封閉話語體系為最終結局。如果將顛覆程度視為評判創新的標準,那么藝術到底還需不需要觀眾?如果不需要,展覽的目的是什么,又為何總要追求新奇的視覺呈現方式?
其實,藝術家內心深處依然渴望得到理解和接受。問題的癥結在于,某種程度上今天美術院校畢業展上的藝術已不具有社會性共識。那么我們需要循本溯源,再重新探討藝術的本質。當代藝術發展進程中,對于什么是藝術,以及藝術本質的理解,是在不斷“打破”中建立的。如果認為藝術有本質,則可以為藝術生產提供穩定性與價值錨點,確保其文化傳承與社會教化的功能;如果認為藝術沒有本質,則是為了推動藝術邊界的擴展,避免其僵化。如今,如果我們想構建關于藝術本質的共識,就得揚棄單向度的“自我”,讓文化共同體的集體認識登場亮相。
當下我們的藝術教育強調創新性、實驗性與專業性,鼓勵學生追求特立獨行的表達方式,這些原本無可厚非。但凡事皆有度,必須因時因勢而異。一方面,絕大多數學生涉世未深,閱歷不足,世界觀并不成熟,對人、對事、對社會、對世界理解偏淺;另一方面,他們處在需要刷存在感、體現個人價值的心理年齡段,雖然普遍具有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但是部分學生容易通過二手資料獲取靈感與議題進行創作,傾向采取標新立異的形式。由此,許多作品會讓觀眾感到不知所云,作品被理解的可能性也會與創作者的期望值背道而馳。背后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缺乏深厚的生活體驗。生活體驗,是達成社會共識、產生共情的基礎。那些觀眾看不懂的作品,如果反映了創作者真實生活的體驗與感悟,即便看上去缺乏深度抑或存在其他方面的不足,憑借其中的真誠態度和真摯情感也定會贏得共鳴。真,才是讓藝術走近生活的不二法門。就怕作品與自己的生活毫無相關,為賦新詞強說愁,徒留形式空殼。對創作者而言,求真說難也不難,套用孔子的話,就是:我欲真,斯真至矣。
“看懂”帶來的爭議,不僅困擾年輕的藝術學子和廣大滿心期待的觀眾,也暴露了藝術評價體系的短板。構建既保留專業學術判斷又容納大眾審美體驗的評價體系,同樣不可或缺。在我看來,至少要包括以下幾點。第一,統一個體與集體。創作者須融合個體獨特生命體驗與文化共同體記憶,依賴特定的符號意象系統表現可被廣泛感知的世界。第二,平衡傳統與創新。已成為傳統的符號意象往往擁有廣泛的受眾基礎,作品應以多種形式與傳統發生關聯,而非脫離文化背景和價值觀念一味求新。第三,強調社會關懷與呼應時代。作品要反映對當下人文環境的洞察,增強公共價值,啟發對社會和時代的思考或共鳴。第四,媒介融合與多視角表達。作品可以通過更多技術手段與表達方式,降低受眾理解門檻,實現藝術語言與現代傳播生態的適配。
說到這里,我們不妨再做一些關于技術話題的引申。隨著AI技術的不斷普及,藝術創作的專業壁壘被打破,大量沒有專業基礎的AI用戶從原來的藝術受眾輕松地轉變為創作者。更重要的是,AI還引發了人類藝術前所未有的本體危機。當創作者運用AI工具以算法批量生產視覺奇觀時,藝術的獨特性何在?如果我們稍作留意,就會發現AI生成圖像的影響力正悄然對藝術創作進行反噬:各種畫展中那些高度雷同的人物形象,表明AI技術早已不知不覺塑造了藝術家的感受和表達,算法邏輯介入帶來的審美同質化風險愈發顯著。好在風險也是醞釀反思的培養基,它恰恰揭示了這個時代中藝術創作保持“感知切割”的必要性——算法可以模仿風格,卻無法復制人類在特定情境中的喜怒哀樂。技術,永遠只能是第二作者,藝術的“靈韻”始終源于人類對存在的獨特感知。
當下的藝術創作,要在跨文明對話中堅守中華民族文化的主體性,在文明互鑒中筑牢文化自信,從而形成藝術的張力和魅力。此外,藝術創作要充分兼顧觀眾的審美期待。要言之,在技術人文雙軸中校準本體方向,在文明對話中夯實價值根基,在更多受眾的理解和認可中獲得不竭的生命力,即為當今時代的“中國好藝術”。
最后,讓我們再回到這場關于藝術“看懂”與否的爭議上來。拉拉雜雜這么多,最直接有效的破局方法其實就一句話:推出“雙邊策略”。一邊,是創作者減掉百分之八十的概念注水;一邊,是觀眾補上審美認知的必修課。如果創作者能學會提煉生活礦藏中的藝術真金,汲取傳統文脈里的源頭活水;如果觀眾在不斷學習之后仍然有困惑,意識到自身的困惑可以成為推動拓展藝術認知共識邊界的契機與力量,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也不應是藝術認知的接受者,而是共建者,那么對于藝術認知的共識必然回歸。進而,將有越來越多兼容學術探索與人間煙火的作品,與越來越多觀眾的溫暖視線相遇,實現默契,收獲共鳴。
《光明日報》(2025年05月18日 12版)
